束樛

Ande'thoras-ethil.
愿时光化解你的忧愁。

——Druid of the Talon.

是谁偷走了我的蜂蜜?

  • 一则发生在夏天的小故事,5k+一发完。




我想在我周围的同学里,我度过的暑假一定是最糟糕的。威廉说他父母要带他去热那亚度假,斯科特则会跟着他叔叔出海,而我呢?我不得不在这个墙皮掉灰的旧房子里待上整整两个月,顺便还得照看那个腿脚不利索的老头子,帮他无聊的养蜂生活打杂。这栋宅子还破旧不堪,像是十多年没人打理了似的——但我可以向你保证,在我小时候,这里还生机盎然,总是应季开着不同的花儿。

 

苏塞克斯的阴雨天气比伦敦还要多,天空总是灰沉沉的,光线暗淡,同这座宅邸一样毫无生命力。我的鼻腔里永远是一股子木板发霉的味道,有时候我真担心自己的肺中会长出蘑菇。

 

唉。

 

父亲说,与歇洛克在一起待两个月会让我受益无穷,可我觉得他只是想让我来这里义务劳动,省去他们每年探视歇洛克的时间。

 

“哈米什!哈米什·华生!”老头子的身体不好,但嗓门挺大,还很会找事。你瞧,我才刚刚歇上没几分钟,他又来叫我了。

 

我踢踢踏踏地走上楼梯,年久失修的木板在我有点怨气的步伐下发出危险的“吱嘎”声,而我为了心里踏实,不得不扶着右边掉灰的墙壁(左边的扶手已经被白蚁蛀得一触即掉;来这的第一天我就因为这件事挨了老头儿的一记眼刀),蹭得一手灰。我曾注意到,他自己在上楼后永远不会像我一样随手拍一拍将灰搓掉,而是仔细地捻一捻,放在眼前观察几秒钟,然后慢慢地用手帕擦干净自己的每根手指。

 

在他第四次叫我时,我才终于推开他的房门。显然,他正因为抽烟斗呛到了,扯着沙哑的嗓音在咳嗽。我只好上前替他平复呼吸,像我惯常做的那样。但他在好转后,只是急忙掸去了刚才误落在自己正在看的那本书上的烟灰,对自己方才的困境视若罔闻,也习惯似的没有对我致谢。

 

我好奇地看了眼书的内容——哦,原来是老掉牙的《坎特伯雷故事集》。

 

“你知道吗,你和你的祖父真的很像。”他老是强调这句话,但我以后既不想当医生,更不想写小说。

 

“你叫我有什么事吗,歇洛克?”我耐着性子问。我仍旧站着,因为他不允许任何人坐在他旁边的那把扶手椅上。他真是个怪老头儿。

 

“有人偷了我的蜂蜜。”他严肃地说,“你能陪我破案吗?”

 

“我不是侦探。”我摊了摊手,“如果你需要的话,我可以去找隔壁贝拉婶婶借下车,去警局报案。”

 

“哦,那倒不必。”歇洛克的语调听起来非常轻快,“我想我们自己就能解决。蜂蜜的价值这么低,我们的探长可不一定愿意劳驾过来。”

 

“如果你要白白耗费精力抓贼,花时间重新翻修下房子也许更合适。我不觉得我们能再遇到那个小偷,但翻新房子至少对你的健康有好处。”我十分郑重地建议道。毕竟,连我们正对面墙上挂着的虎皮都隐约开始有发霉的迹象——仅仅只是有迹象,对于这个房子的其他藏品来说算是保存最为稳妥的了。

 

歇洛克顺着我的目光看去。

 

“哦,那是你祖父当年在印度猎到的。”他看起来很高兴自己的藏品使我起了兴趣,“你父亲也许都没听过这个故事呢!”

 

我打断了他:“你不想翻新房子,是吗?哪怕由我来替你干这件事?”

 

歇洛克用干笑掩饰自己的尴尬。

 

“我并不是不想翻修,亲爱的哈米什,只是曾经的物件承载了太多回忆。”

 

他想了想,又补充道:“不过我想你在走的时候,可以选些自己喜欢的东西带回家。比如这个——”

 

他搁下烟斗,撑着扶手椅站起来,小步向窗边的书桌前挪去。他走得很急,但并不会比我慢悠悠的步伐更快。我三步就能抵达的距离,耗费了他七倍的步数。——正如我之前所说的:他腿脚不好。

 

他清开桌面的杂物,以便让那个做工精美的太阳系模型占据我视觉的中心。

 

“很漂亮。”我评价道。

 

“我的天文知识正是在退休后藉由这个工具补充的。”他得意洋洋地说,“多亏了我的好华生,现在我都还记得月球围着谁转!”

 

小学生都知道这一点。我在心里叹了口气。

 

“谢谢,但是我不需要这个。我仍旧认为你有必要翻新房子。”

 

“别急着拒绝,”歇洛克的眼中流露出苦恼的神情,“抱歉我不了解你们年轻人的喜好,但这个,这个是你祖父当年最喜欢的。”

 

他颤颤巍巍地站上凳子,好去够柜子最顶层的物件。我担忧地看着他,随时准备在他摔倒时去扶住他。我忽然有些感慨:如果他不是因为年老有些佝偻了,也许能轻松拿到那一层的东西。

 

歇洛克拿出了一本看起来有点老旧的书:“克拉克·拉塞尔,你祖父很喜欢他写的有关海洋的小说,我这里还有许多呢。”

 

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懊恼:“我本想自己看看的,可我对虚构的内容总是提不起兴趣。”

 

我告诉他,自己对任何题材的小说都没有兴趣。不论如何,房子必须被翻修,除非他现在就打电话给我父亲赶我离开。

 

“你真的什么想要的都没有吗?”歇洛克恳求地问道。这可真怪,他看起来虽然是个老人,可神态却像个十足的孩子。

 

我思索了片刻:“我父亲想要祖父当年的手稿,他说祖父把这些东西留给了你。”

 

歇洛克的嘴唇有些颤抖,干涸的眼睛变得湿润:“它们在一场小火灾中被烧毁了。我想这就是年纪大了的坏处:那天我在壁炉前读他的手记,不知不觉间竟睡着了……”

 

我想那对他来说是个不小的打击;歇洛克泄气般垂头坐回自己的扶手椅上:“这房子是华生和我最后共享的劳动成果,我不希望它发生任何变动。”

 

歇洛克总是管祖父叫“华生”,他们那个年代的人似乎对最好的朋友也会那么客套。

 

我看他像个孩子似的无能为力,忍不住心软了:“好吧。但你必须答应我至少把楼梯和地板翻新,祖父也不会希望日后哪天你因为这些东西摔倒的。更何况,苏塞克斯乡下可没什么靠谱的医生。”

 

歇洛克蓝灰色的眼睛亮了起来:“那你会愿意陪我去抓偷蜂蜜的贼吗?”

 

我想,在这个地方我连最新的报纸都买不到,不去干我也找不到什么事做。

 

“那你得答应我将扶手也换掉。”

 

歇洛克犹豫了阵,点头同意了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“那个小偷老练又狡猾,他走路悄无声息,离开时不着痕迹。”歇洛克说,“华生和我都拿他毫无办法。”

 

一连几天,我都徒劳地陪他埋伏在蜂箱附近的土包后。这期间我第一次注意到苏塞克斯除了衰败的灰色以外的其他色彩——风铃草的湛蓝、蕨丛的墨绿、荆豆的嫩黄、铁线莲的浓紫、欧石楠的淡粉还有河畔柳兰的桃红。一直在供养我们家蜂蜜库存的蜜蜂们在花丛中嗡嗡飞舞,一切都显得那么祥和而又美好。

 

“我曾经是一个侦探。”歇洛克在一个令我昏昏欲睡的晴朗午后神秘地说。我猜也许是最近几天我的抱怨太多,他开始急切地试图说服我自己相信他的可信度。

 

我点了点头,却说:“你们侦探都用这种笨方法吗?我的朋友们都特别喜欢一部侦探小说,他们说书里面的侦探只要瞧一眼,就知道谁是打哪儿来的、干什么的。”

 

“我也能做到!”歇洛克嘟嘟囔囔地说。

 

“那你猜猜,我就读的是什么专业?”我和父亲从没同他提过这件事,这回我也没带来任何可能提示我学业的物件。

 

“植物学。”歇洛克毫无迟疑地给出了答案。我吃了一惊。

 

“你运气不错。”

 

“我凭借的向来不是运气,”歇洛克轻笑了一声,“一切推理都必须从观察得来。”

 

我随手摘下一旁的野蓟,吹走它那些轻盈的、长着毛绒绒翅子的果实:“我可以听听你的推理过程吗?”

 

“哦,很简单。”他也掰扯下半串垂序商陆微带红晕的白花,幸好这会儿还没到结果的时候,不然有得他后悔,“你总是兴致勃勃地盯着每一株新出现的植物看,一般人不会这么有耐心。”

 

“说不定我只是个普通的爱好者。”

 

“普通爱好者可不会在定期制作标本的同时那么敷衍了事。”歇洛克摇了摇头。我感到有些羞愧:连乡下的老人都能看出我在糊弄父亲额外要求的假期作业。幸好父亲还是看不出来的。

 

“好吧,你赢了。不过别告诉我父亲这件事——我会一直在这陪着你直到你玩够这场‘抓小偷’游戏。”

 

“你知道我是谁吗?”歇洛克露出了一副志得意满的笑容。

 

“你是歇洛克呀!”我肯定地答道。

 

他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些:“歇洛克·谁呢?”

 

我还真不知道这件事。不过我想他应该是我们家族的近亲之类的,不然为什么祖父和他的关系这么亲密呢?

 

“歇洛克·华生?”我试探地问。

 

“某种意义上你说的也没错。”歇洛克看起来被我逗乐了,他看起来比以往有活力得多,“我姓福尔摩斯。”

 

“哦,福尔摩斯。所以你是歇洛克·福尔摩斯。”我重复了遍他的名字,然后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。

 

我惊讶地站了起来:“歇洛克·福尔摩斯?!你就是那个咨询侦探歇洛克·福尔摩斯?!”

 

歇洛克含笑点了点头。

 

“你知道的,人的年纪愈大,空泛的名声对他来说毫无裨益,只会徒增烦恼。这也就是你祖父和你父亲都没有告诉你我身份的原因。感谢他们的保密,让我得以如此戏剧化地进行自我介绍,这多少能帮我找回点年轻时候的感觉。”

 

天呐!这就是大名鼎鼎的福尔摩斯!可瞧瞧时光都对他做了什么!我已经无法从他身上看到那个有着六英尺高的侦探的伟岸的影子,眼前有的只是个可怜巴巴地蜷缩在土包后的老头儿,手里还拿着一根破旧的石楠木烟斗,据他说这还是我祖父在二十年前给他的生日礼物。不过,当他说出自己的名字后,我开始能想象到他年轻时候的样子,连带他手里的那根烟斗。我想他那时一定和书里插画上一样——我那热衷探案的朋友威廉曾经给我看过,我必须承认画里的那位绅士使人着迷。

 

“所以,咱们真的能逮住那个小偷的,对吗?”我开始对这次的暑假有了期待——和歇洛克·福尔摩斯一起探案并在同一个屋檐下度过两个月的时光!威廉和斯科特毫无疑问会因为嫉妒而试图杀死我的。

 

歇洛克郑重地点了点头。不过,哪怕他看起来对自己的判断确凿无疑,我也很难相信这样一个老人能够及时抓捕偷蜂蜜的贼。我只希望那个贼我自己能应付得来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“那个小偷老练又狡猾,我和华生都多次见过他。”歇洛克告诉我说,“但我们没办法找到他的住处;我们听说,他是个居无定所的流浪汉,却总能在不知不觉间偷走人们最珍视的宝物。”

 

歇洛克还说,我们所能做的事只有蹲守。

 

第二周的抓捕行动虽然仍旧徒劳无获,我却已经在这期间听完了不少祖父与歇洛克的冒险故事。歇洛克严肃地告诉我说,这些内容已经被烧毁了,但希望我在有机会时可以将它们重新整理出来。在这方面我固然对他表示了十分的感激,可,与此同时,他还告诉我,这些蜂箱旁的小土包,是我祖父的墓。

 

我在得知这件事后多少感觉有些头皮发麻。

 

“我常常来这里陪华生。”歇洛克说,“我希望咱们两个人的重量不至于将他压得喘不过气来。”

 

有时候我是真的讨厌这个老头儿。

 

“不,当然不会了!”我嘲讽般地说道,“毕竟你的重量聊胜于无嘛!”

 

歇洛克确实很轻。他干枯瘦弱,年轻时曾经发达的肌肉都已经变得干瘪,眼窝深深地陷下,突出的颧骨占据了面庞的视觉中心。正如我之前所说的:你已经无法再从他身上找到任何与曾经那个咨询侦探相似的点了。祖父临走前也没有他现在看起来那么糟糕。

 

我可悲地意识到,也许父亲让我来这,更多是想要我为歇洛克生命中最后的一段时光带来快乐。当我真正认识到他是谁时,他也就到了快要离开的时候。

 

我俩后来什么话也没说,只是静静地躺在祖父的坟茔上。歇洛克告诉我,就算是苏格兰场的探长们也得习惯等待,耐心永远是罪犯们最大的敌人。

 

咨询侦探也会有寂寞的时候吗?我之前从来没怎么读过《福尔摩斯探案集》,但听斯科特说,福尔摩斯是一个非常、非常独立的侦探。他不需要亲人,也不需要伴侣,只需要一根烟斗与一顶猎鹿帽,就能快活地度过自己的人生。

 

我看了眼在一旁等到睡着的老爷子,不禁对上述结论感到可笑。不,也许福尔摩斯曾经不需要任何人的陪伴,但现在,他需要一个华生,一个活着的华生。

 

晴空中,白净的鬃毛状的薄云自我们头顶飘过,映衬得苍穹尤为澄澈,好似——好似当年他们一起追回的那块蓝宝石与粘在它表面的鹅绒。我想我回家后一定得买本《福尔摩斯》,我已经听过了歇洛克的版本,接下来该复习祖父的说法了:想想吧,要是我能继续创作这个系列,威廉和斯科特就该乖乖承认自己的辈分了——

 

 

 

 

 

“那个小偷老练又狡猾,”歇洛克在某个清晨这样对我说,“我和华生偶尔会撞见他偷蜂蜜后疾速跑开的步伐,却从未能抓住他的衣角。”

 

我笑着给他递上一杯热腾腾的咖啡,安慰他说,一切都会好起来。

 

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,我一边帮歇洛克修理他的——他和祖父的——老房子,一边陪同他蹲守在蜂箱那儿。歇洛克不再像先前一样不准我碰这个、不准我碰那个,只是仍旧不让我坐祖父常坐的那把扶手椅,甚至还不惜想出鬼故事来吓唬我。

 

我并不觉得他编纂的故事有什么可怕的,毕竟,我连祖父的坟都趴过了,一把椅子祖父又怎么会舍不得分享给我呢?

 

但我还是在每天晚上,老老实实地拿一把新的凳子,坐在壁炉前听歇洛克讲他们过去的事,然后记录下来。然后我得将凳子拿回自己房间——是的,是的,歇洛克不允许我改变他房间里的任何一件东西的布局,这是他怀念祖父的一种方式。

 

他总是在讲述过去,讲述自己,讲述华生。好像在被什么东西追赶着似的,他总是催促我记录得快一点、再快一点。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我报案的提议,却又恳求我搀扶着他每天去蜂箱附近等待。

 

直到离别的日子到来,我都没有见到过那个偷蜂蜜的贼。

 

 

 

 

“那个小偷老练又狡猾,”歇洛克倚靠在已经松动了的门框上(唉,我怎么会忘了换掉这个),喃喃地讲着,“我永远也抓不住他。”

 

分别的那天,他显得有些闷闷不乐。他的健康状况已经不能再支持他养蜂了,父亲让人收走了他最为宝贝的那些蜂箱。出乎我意料之外,他没有要求我带他去那里同自己的蜜蜂们告别。他只是沉默地往自己的石楠木旧烟斗里塞进烟丝,和以往多话的模样截然不同。

 

“歇洛克,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是谁偷走了你的蜂蜜?”

 

我的心里已经得出了结论:我知道,不仅福尔摩斯无法抵御偷蜂蜜的“人”,我也同样对其毫无办法。

 

歇洛克照旧向椅背靠去,吸了口烟,已然浑浊的灰眼睛满足地眯了起来。

 

“当然。我当然知道。”

 

歇洛克·福尔摩斯的指尖轻轻摩挲过石楠木旧烟斗,用叹息般的语气说出了自己的答案:

 

“——是时间啊。是时间。”

 

我没有向他道别,只是默默将门阖上。我知道,在门的另外一侧,祖父正坐在他自己的专属扶手椅上,听着歇洛克年迈后无休止的絮絮叨叨。

 

再见,福尔摩斯……


再见,歇洛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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